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折金枝 第6节

    ??见状,初沅赧然一愣,手中的束带倏地变得灼烫起来,让她拿也不是,放也不是。

    ??她既想开口致歉,解释此事并非有意,又想忽视这份尴尬,直接道一声谢。

    ??纠结迟疑之下,脚下的步子倒是先行。她慢吞吞上前,双手捧着襻膊尾端递还。

    ??相比于她的局促,男人倒是显得洒脱自在,没等她走近,便径直将那条襻膊从她手中扯落,而后若无其事地,开始在腕间缠绕起来。

    ??那条襻膊蹙金织锦,在他的动作下泛起淡淡光泽。随着束带一圈接一圈地缠缚收紧,他手臂上的线条逐渐清晰,丝毫不显臃肿,反倒是,劲瘦有力。

    ??看着他这熟悉的动作,初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,方才在水中,好像也是这条襻膊系在她的腰间,将她给救了上来。

    ??只不过,那一瞬发生得过于突然,以至于她不及反应,便被突然落下来的外袍挡住了视线。稍纵即逝的回忆中,只依稀记得腰上那种被捆缚的紧缩感。

    ??初沅的目光从他腕间慢慢上移,最后,悄然停在了他线条锋锐的侧脸上。

    ??他安静又专注地垂着眼睑,眉骨挺秀,眼尾上翘,缱绻蕴着股风流。哪怕他的五官精致宛如美玉碾就,却也不会让人觉得轻浮。

    ??因为他干净的眉宇间,有一种旁人难以企及的矜贵,玉山将倾的迫人之美。

    ??初沅的打量只在一霎之间。

    ??她别开视线,欠身行了个礼,低声道:“方才多谢公子出手相救。”

    ??但谢言岐好像并没有把这事儿放在心上,系好襻膊后,只敷衍道了声:“举手之劳,不必言谢。”

    ??便带着风从她身旁走过,下船登了岸。

    ??初沅先是一愣,随后被一阵巨响惊动,循着声音回了头。

    ??画舫上的火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派头,熯天炽地,烈火飞腾,大有殆尽漆黑长夜,一直烧到天明的趋势。

    ??秦安站在船舷上,怔然望着那熊熊不息的烈火,只觉自己的这颗心啊,也像是在上边来回炙烤,煎熬难受得很。

    ??“哎哟诶!”他懊恼地跺了下脚,冲下人们不停摆手示意,呼道,“别愣着,赶紧救火啊!你们知不知道,我这画舫可是花了整整六千贯,请名匠大工来建造的呀!”

    ??六千贯于他而言,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,他要辛辛苦苦地赚个三年两载,才勉强能攒够!

    ??他向来对这艘画舫宝贝得很,平日里,也就只用来招待生意上的那几位贵客,要是有别的用处,他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。

    ??若非今夜宴请谢公子游湖,他哪舍得动用这份大家当?

    ??如今眼看着六千贯要打水漂,秦安不免心中生恨,恶狠狠地瞪了初沅这个始作俑者一眼。

    ??初沅咬了咬唇,微垂的睫羽下,掩了一片凄楚的黯然。

    ??她拢紧了外袍,一时间,也说不清是身上更冷,还是心里更冷。

    ??六千贯啊……

    ??她又如何拿得起呢?

    ??便是真的将她卖了,她也值不了这么多啊。

    ??这时候,岸上的谢言岐转过身,慢悠悠唤了声:“秦老板——”

    ??也不知是被秦安弄得不耐烦,还是突然间的兴致所致,他把玩着手中的折扇,一收一阖、一阖一收间,慢声开口道:

    ??“六千贯是吧?”

    ??“你让它烧。”

    ??“这船,就算是我的。”

    ??说着,他抬起头,任粲然的火光缀在眸中,唇角弯起了一抹戏谑笑意来。

    ??“你瞧瞧这火,烧得多好看啊。就权当是让我提前看看,这扬州七夕的烟火罢。”

    ??第六章

    ??纨绔子弟的轻佻谈笑之间,便一掷千金,将这场冲天的大火,当成了一出戏法玩赏观看。

    ??岸上,秦安一时瞅瞅那边熊熊燃烧的画舫,一时又转过头,觑着身旁那位气定神闲的贵公子,咋舌不已。

    ??瞧瞧,这便是从长安城来的膏粱子弟,随随便便一出手,便如此不凡。

    ??整整六千贯,就这样给烧着玩儿了!

    ??虽然知道自己不该去为那锦衣玉食的主儿操这份闲心,但秦安望着远处的大火,还是止不住的心疼。

    ??——不管那艘画舫现在还是不是他的,可横说竖说,那总归是他用六千贯换来的。如今就这样眼睁睁瞧着它烧没了,心里到底是觉得可惜的。

    ??装饰华丽的画舫停在水中央,刮刮杂杂地烧着。火势失去了控制之后,便窜得愈发迅猛。冲天的火光和沿岸灯烛在水面交相辉映,熠熠璨璨,真是个焮天烁地。

    ??驻足而观的行人愈来愈多,眼看就要将码头围个水泄不通。

    ??这时,官府终于被惊动。几个皂隶模样的人配着刀赶来,艰难地拨开人群往前走去——

    ??“让一让,都让一让啊!官府办事,闲杂人等散开!”

    ??待站定岸边,看清了画舫上的状况,其中的刘捕头不经厉声发问:“纵火之人何在?”

    ??此话一出,但凡是知情之人,都往初沅那个方向看了过去。

    ??初沅自知难逃,一愣之后,颔首从人群中走出。

    ??她步履款款,裹着件极不合身的外袍出现在众人面前,愈发显得身姿曼妙,翩若惊鸿。而处境的落魄,非但没有将她置于狼狈的境地,反倒是为她添了几分别样的楚楚。

    ??见状,谢言岐诧异地挑了下眉,打量的眼神有些晦暗不明。

    ??他看着初沅苍白着一张小脸,在众目睽睽之下,坦然承认道:“是我放的火。”

    ??话落,一石激起千层浪。

    ??他也不经挑了下眉。

    ??任谁都想不到,眼前这个弱柳扶风的小姑娘,竟会有如此惊世骇俗之举!

    ??要知道在当朝,凡纵火之人,都是要按律法量罪定刑的!

    ??试想,若这样一个纤纤弱质的小姑娘被关进牢狱严刑拷打,那等她出来,还能剩几口气?

    ??看着那道迎风而立的单薄身影,不少人都动了恻隐之心,稍微忍不住的,便在一旁出声劝道:“姑娘,不是你做的事儿,就别往你自己身上揽!这可不是什么玩笑话啊,是要吃官司的!”

    ??但留在狱中吃官司,也总比三娘抓回去磋磨的好。

    ??初沅感激地望了那人一眼,随即笑着摇摇头,用那把软糯的嗓音坚定说道:“我知道的。所以我没有开玩笑。”

    ??她探出手,对衙役露出两截玉白纤细的手腕,说:“是我做错了事儿,就请官差大哥把我给抓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??刘捕头干这行多年,这还是头回遇见这样乖顺又配合的嫌犯,自动认罪了不说,还出口“请”他抓走。

    ??刘捕头直觉异常,但又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。

    ??毕竟眼下人证皆在,加之嫌犯又主动了投案,思来想去,好像也没什么理由不抓。

    ??“行,那就跟我们走一趟吧!”

    ??正当他准备掏出镣铐锁人时,一道火急火燎的声音越过纷乱人群,传至耳畔,打断了他的动作:“等等等等!刘捕头,你可不能就这样把她给抓了呀!”

    ??大概是跑得急,来人话说完以后,便气喘吁吁地扶住栏杆,好半天接不上理由来。

    ??初沅愣愣看着那个身形略显圆胖的妇人,整颗心像是砰地一声,坠入了冰凉彻骨的寒池。

    ??她知道,一切都完了。

    ??她逃不了了。

    ??***

    ??柳三娘是紧赶慢赶,掐着点儿过来的。

    ??但谁知道,她竟然来晚了一步。

    ??看现在,大祸已经酿成,这一身的麻烦啊,肯定是少不了了!

    ??柳三娘手扶栏杆,慢慢地缓匀呼吸,懊恼气闷之余,不经往一旁的初沅瞪去。

    ??也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吓的,初沅那张如花似玉的小脸,现在是苍白得连一点儿血色都没有。

    ??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姑娘,柳三娘只一眼,便摸透了她的心思。

    ??——这小丫头还真是天真,以为躲到官府就能完事儿了?

    ??也不睁眼看看,这究竟是谁的地盘!

    ??她冷笑一声,摆摆手让婢女过去,送上遮掩面容的帷帽。随后,目不斜视地从初沅身边经过,走到了刘捕头跟前。

    ??她尝试着交涉道:“刘捕头,这被烧的画舫啊,一看就是私家所有。况且它燃起来的时候,也没殃及无辜,你看这事儿……能不能私了?不然为这点事儿进官府,岂不是闹得大家都不好看?”

    ??刘捕头和三娘也算有点交情,听了这话,他慢慢回过了味儿来,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初沅,问:“这是你们浮梦苑跑出来的?”

    ??柳三娘点点头叹道:“刘捕头,不瞒您说啊,那就是个养不熟的臭丫头,我打过,也骂过,可她那颗心啊,就像是脱缰的野马似的,怎么都拉不回来。这下倒是好了,她竟然还敢在今天偷偷溜出来,给我捅出这么大的篓子!等我把她带回去,非扒了她的皮不可!”

    ??虽然她放的是狠话,但细细听来,其中的态度和立场却分外明确。

    ??——不论怎样,今晚这事儿,她就是打定了主意,要私了。

    ??要知道,在扬州这样鱼龙混杂的繁盛之地,一棵不起眼的小树苗底下都是根蟠节错,更别说立于不败之地十数年,连官府都不敢轻易动弹的浮梦苑。

    ??刘捕头不敢不卖柳三娘这个面子,思索片刻后,道:“这事儿我可做不了主,能不能私下解决,你还得去问问画舫的主人。毕竟这里只有画舫着了火,不是么?”

    ??柳三娘一听,乐了。

    ??这艘花里胡哨的画舫,柳三娘熟啊,以前,她可是经常看见秦安那个守财奴乘在上边炫弄。

    ??因为秦安那爱显摆的性子,所以柳三娘对这画舫的来历也略有耳闻。她掐指算了一下,勉强能估出今晚的损失。

    ??数目不小,处理起来,怕是有些棘手。但凭着她和秦安的那点儿关系,好像……也不是完全不能商量。

    ??她眼珠子盘算着一转,那边的秦安便像是提前看透了她这位昔日旧情人的想法,忙不迭摆手,道:“找我没用啊!”

    ??现在这画舫,可不算是他的了。

    ??他朝一旁的谢言岐努努嘴,“你该去问问那位!”

    ??沿岸的雕栏上,男人背对着重重光芒,斜欹凭靠。他的姿态明明慵懒且散漫,但奇怪的是,肩颈线条却始终笔直如松,临风潇然,巍巍玉山一般。

    ??风流却不轻浮,姿骨清逸。

    ??此般人物,倒不似她之前见过的。

    ??柳三娘摸不清对方底细,一时间,难免迟疑了起来。